财讯:纪念苏老师:曾为毛主席伴奏,一生经历三次坎坷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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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认知苏振淮老师,要追溯到20多年前。
1993年11月,我从四川泸州来到太行山西麓的山城阳泉定居。经历30多家小时火车的摇晃后,人昏昏沉沉。当一脚踏入白雪里,寒冷的风灌入脖颈,雪花扑到脸颊上,我随即激凌了一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一抹红色撞入眼帘。慢慢走近,站定,我们站在了一个轮椅前。轮椅中坐着的女子脖子上系着红色的羊毛围巾,口罩遮住了她的脸庞,只看到一双眼睑无力地耷拉着,半闭微睁的样子。我丈夫上前握住推轮椅的男人的手寒暄起来。
“苏老师,又推老伴出来了!”
“下雪了,空气好,出来透透气。”
“这是我的妻子,从南方来,刚刚下火车。”
“苏老师轮椅里推着的是他的妻子,一次意外中煤气后,形成了脑软化,瘫痪多年了”。别过苏老师后,丈夫和我说。
我定居阳泉后,在丈夫单位的附近安顿下来。上班下班偶尔会碰到苏老师。每次见面,他总是笑一笑,国字型脸上露出温和的神色。
1996年国庆节后,我见路上东一张、西一片的白纸冥币。有人告诉我说苏老师的妻子去世了。“瘫痪在床8年,苏老师床上床下地侍候了8年,这个女人也算有福了,虽然为了苏老师从北京到了俺们这小城。”说这话的是苏老师的邻居,也是他的同事。
妻子去世的时候,苏老师64岁。很少人知道,这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苏老师居住的巷子
一
我1932年11月出生于山西省运城市临猗县七级镇南甲村。原本父亲想让我学做生意,但我在学校参加了业余推广队,拉二胡、板胡,弹三弦,对艺术有特殊的爱好和有趣,班主任赵乙,也就是后来的胜利文工团团长很赏识我的文艺天赋。我只在晋馁公立条西中学上了一年初中,1949年5月中旬,我就去了运城地区胜利文工团从业。
1949年初,赵邑镇有剧团演出的消息不胫而走。苏振淮带着满心希望从学校出来,跑了三里地才到达赵邑镇。他找到团长,直接给团长说:“我要参加剧团从业。”剧团团长赵乙原是他的班主任,知道他会乐器,学得快,有艺术天赋,就对他说:“只要你家里同意,学校放你,我就收你。”少年苏振淮赶紧说:“家里同意。”
其实苏振淮是怕团长有顾虑,便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这件事件他只与母亲讲过,母亲支持他。父亲一直不知情,父亲想让他学点本事,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后回家学做生意。
他从赵邑镇回到学校,一路上那高兴劲儿别提了,总算团长答应收他了。回到学校面对老师和同学,他又犯难了。他在心里暗自盘算,这件事要是学校知道了,学校必然告诉父亲,父亲肯定阻拦。咋样才能在学校不知情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离开学校呢?他暗暗思忖,只要顺利离开学校到了团里,木已成舟,父亲也就没有办法了。他思来想去便想出了星期天开溜的办法。
他每天照样按部就班地上课,在心中巴巴地盼着星期天快一些儿到来。各个星期天,他要和同学们一起去山上砍柴,用于勤工俭学。这个周六,他把书本、行李提前整理好,交给同村一个要好的同学。周日,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相跟着去砍柴,而是一出校门,就往运城方向走了。中学离运城有90多里地,他顺着马路步行。五月的清早,凉意袭人,他甩开大步向前,一直向前。经过一天多的行程,他来到运城地区胜利文工团,从此戴上了银灰色的八角帽,成了一名真正的文艺兵。
那是1949年5月,苏振淮不到17岁。刚参加从业,朝气蓬勃的苏振淮情绪高涨,他见什么学什么,学什么像什么。全国刚刚解放,正赶上土改,为了配合运动,推广党的方针政策,斗地主、分田地,胜利文工团每天在中条山里为老区人民演出,演出的剧目有:《血泪仇》《刘胡兰》《白毛女》等,每到一个地方,苏振淮点汽灯、布置舞台、灯光、效果,伴奏、扮演角色,样样做得漂亮,被团里称为“多面手”“万金油”。
二
苏振淮的第一任妻子是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的邻村女子。
1950年是苏振淮到运城地区胜利文工团从业后的第二年,18岁的小伙子对于婚嫁还是懵懵懂懂的。在父母亲催促下,他回家相亲。
相亲的时间就在赶集的时候。卖菜的,粜麦的,买油盐的,买衣物的,买卖牲口的,古老狭窄的镇街上人流密集。“喏,就是她了。”媒人远远一指,一个体影滑进了拥挤的人群。苏振淮老人至今都记得那相亲的情景,“男女双方不许走近,只能远远地眸上一眼,相距十米、八米的,能看到什么?”
他生平第一次相媳妇,人家女方也是相女婿。用苏振淮老人现在的话说:“全凭媒人的一张嘴,两个体的姻缘任凭媒人手里掂量、拿捏。”
夏天,天气渐渐热起来,青年苏振淮的婚期也进入了热腾腾的准备阶段。那时候,农村娶亲,倾尽全家之力。他的父亲光给女方彩礼是十袋麦子。操办酒席、吹吹打打,也要费不少财力。
婚礼当日清早,村里乡邻便三三两两地来到苏振淮院子里,盘火的、和面的、打炭的、洗菜的,热热闹闹,院子里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之中。上午10点多钟,欢快的唢呐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抬新媳妇的花轿来到了村子。
图/视觉中国
苏振淮在文工团的演出中扮演过新郎,但今天,他真正的成了新郎,那喜庆、鲜亮比在剧中扮演新郎感觉要真实得多。花轿到了苏家院子门口落了轿,帮忙的乡亲立即抱出事先准备好的红毡,从新娘的花轿前一直铺到新房门口。
等在正堂的新郎苏振淮便手牵着红绸,与新娘子一起形拜堂成亲之大礼。典礼完毕,婚宴开始,桌子上盘子、碟子摆得圆圆满满,亲友们酒喝得高高兴兴。喜宴结束后,有一部分宾客会留下来,打打扑克,说说闲话,等着晚上闹洞房。
晚上,忙了一天的新郎苏振淮进入新房。挑开新娘的凤冠霞帔,便坐了下来,按乡俗与新娘喝交杯酒。这个时候,新郎才与新娘的距离近了,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不到1米宽的小炕桌。
“也许是夏天衣服单薄,突然有一股味道直冲脑门,醺得我不由得朝后一个趔趄。”就是这一股子气味,让苏振淮没有做成名副其实的新郎。无论闹洞房的如何闹,他都高兴不起来。
当晚,新郎苏振淮与新娘喝过交杯酒后,苏振淮立即就从新房出来了。他去了母亲的房间,将情况和母亲言明。
“新娘子狐臭太厉害,味儿很浓。”
“是吗?真的?”
“这个样子,以后没法过。”
“快,快回房间去吧!”
新郎苏振淮一夜未合眼。
第二天,苏振淮一切遵照本地习俗,陪新媳妇回门。第三天,他便从老家回了运城,回到了文工团里。走的时候,他告诉父母亲。
“只有离婚!”
“光彩礼就给了十袋麦子啦!你说离婚就离呀!”父亲不同意。
“我以后自由恋爱,不花家里的一袋麦子,也不花家里的一分钱彩礼。 现在新中国了,我要新式婚姻。”苏振淮向双亲言明了自己对待婚姻的态度。父母拗不过苏振淮,最终依了他,新婚妻子看苏振淮离婚的态度坚决,也还是同意了离婚。
三
苏振淮的第二任妻子叫月莲。真应了苏振淮与父母亲许诺下的自由恋爱、新式婚姻,不用家里出彩礼。
月莲的第一次婚姻是军婚。结婚后,在部队的丈夫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她最后等来的是丈夫的一纸离婚书。离婚后,月莲在运城女子师范专心上学,住在运城地区胜利文工团的哥哥那。这个时候,她便与哥哥同团的苏振淮相爱了。
月莲的哥哥与我曾经都在山西省晋馁公立条西中学读书,又是邻村,相隔两三里地。我每次从学校回家,路经他家门口时,他的母亲都会把我邀到家里,给我煮鸡蛋、面条,那时候的生活,吃鸡蛋、面条是何等的优待?我经常和月莲的哥哥在一起,也就认知了月莲,只是我们年龄都小,没什么往来和相处。
恋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1952年6月,他们进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苏振淮演出,月莲继续上学,团里分给他们一间宿舍,小两口过着丈夫演出,妻子求学的日子。生活忙碌而纯粹。
1953年,胜利文工团正在河津演出,北京中央建筑工程部政治文工团指导员等人从北京来到河津,他们坐到台下观看苏振淮等演员的演出,一场演出下来,忽然宣布从台里挑选30人,连夜乘火车直奔北京。北京方面生怕演员们不舍得离开本乡本土的运城胜利文工团,半路上反悔,火车路经太原时都没有停留,而是直接北上。苏振淮等不及妻子月莲来送他,就随着被选到北京的30名演员一起匆匆离开了运城。
苏振淮这一北上,改变了他与月莲的命运。
苏振淮被分到中央建筑工程部政治部文工团,后来改为中国建筑歌舞一团和歌舞二团。
在中国建筑歌舞一团,苏振淮从业的首要任务就是拉小提琴。他到北京后才正式开始接触五线谱,团里对十几把小提琴手一对一地请了老师授课。第一个给苏振淮授课的是尤娜,那是俄国国家交响乐团的首席。她各个礼拜从天津到北京,给苏振淮授课一个小时,布置作业。苏振淮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是向交响乐团冲刺。
中国建筑歌舞一团在那个阶段,首要服务于国防,苏振淮所在的团经常到中朝边境慰问演出,辽宁普蓝店、通化、牡丹江、丹东桥头都去过。尤其是丹东桥头,桥那边便是朝鲜,中国的军用物资只有通过这座桥运送到朝鲜战场前线去,如果桥梁被炸毁,前方的志愿军便断了后援。中国的军队誓死捍卫这座桥。
苏振淮老人说:“他们在后方能看到飞机起飞降落的情景,如果看到有汽油桶从飞机上扔下,就是减轻飞机载重,那就证明前方战事紧张。”
苏振淮从运城调到北京中国建筑歌舞一团后,除到全国各地演出外,就是学习,排练。他与妻子月莲分开后,一两年也没有见上一次面。1955年,苏振淮在西宁演出结束后,返回北京,路经赵邑镇,才回了一趟家。那已经是和妻子月莲分别两年后的第一次团聚。匆匆相聚后,又返回了北京。
1956年,全国实行了薪金制,苏振淮每月工资62.5元,1957年调级,工资涨到每月72.5元,虽然每年有半年在全国各地演出,但拿到工资很乐趣,演出也是乐趣的。团里过的是军事化管理的集体生活,虽然妻子不在身边,日复一日也紧张有序地过去。
四
1955年苏振淮与妻子分别回北京后,收到过妻子的信。妻子在信中说:“……晚上,你大哥拔我的门拴。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是真的?你母亲用反问的口气说了这三个字……有一天,我在机子前织布,你大哥又趁我双手在机子上干活的机会,伸手摸了我的脸……”
苏振淮收到妻子的信后,心情多而杂压抑,他急切地需要与妻子就这件事进行信息表达,他随即写了回信。因为心中着急,又接连写了几封,都没有收到妻子的回信。夫妻之间在这个时候断了音信,是何等的急人?误会、怀疑由此开始在苏振淮的心中萌芽,但苦于无暇分身回家。
每到一个地方演出,苏振淮都是代表团里与地方接洽的联络员。比如:团里有多少人,男同志多少人,女同志多少人,少数民族多少人等,便于到一个地方后,好作食宿的安排。另外,他还要代表团里组织同志们给地方写快板、写诗、写感谢信、写黑板报等等。他在外面演出的间歇,也会想到妻子月莲,只是团里军事化管理,往往都只是在心里想一想而已。
全国各地除新疆外,都去演出过。有时山高路险,有时气候不适,有时受冷受饿,但全部困难都得一一克服。有一次团里去四川演出,用苏振淮老人现在的话说就是那段路呀,走得真是惊险。
在我们团前面一个车,是中央京剧院到四川演出的,车翻下悬崖,栽进河里。我们的车经过的时候,还能看到从大渡河里捞上岸的尸体,被席子卷着,停放在河滩里。看到那个惨状,身上的汗毛立即倒竖起来,浑身颤抖。一路上山高路陡,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大渡河的黑河段。我坐在车里,根本不敢往车外看。
苏振淮与月莲婚后的第二次见面是在1957年冬天,他在北京休整,月莲从老家到北京看望。哪知,这次见面之后,他们的夫妻情缘便走到尽头了。
夫妻相见,他很急切地想知道,写给妻子一封又一封的信,咋么都没有回音?他首先就问妻子说:“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咋么都没有回信?”妻子说:“没有收到过你的信呀,一封也没有收到过。我还纳闷,你咋就不给我写信?”听妻子这样一说,这下是苏振淮纳闷了。妻子咋么会收不到信呢?每封信都是写的家里地址,写的母亲收并转交妻子的。
妻子又与他说起大哥的事件,妻子说你母亲是知情的。苏振淮的大哥与他是同母异父,大哥是母亲从刘家带到苏家的,比苏振淮大五岁。
如果路上丢了,一封两封可以理解,咋能一封也收不到?只有一个可能才说得通,是母亲扣下了我写给妻子的全部书信。与妻子相见后得知了真相,我一直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母亲这样做是什么用意呢?
我的心情由多而杂变成痛苦。也许母亲是偏心大哥,心疼大哥耳朵聋了,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娶上媳妇。最首要的一些,大哥是母亲从刘家带过来的。但我接受不了,在家中一个长辈,你咋能对大哥乱伦常的行动不及时制止?
妻子从北京回去后,没多长期便写信告诉我怀孕了。我拿着信看了又看,高兴不起来。我的心中已经结下了疙瘩,不相信妻子来北京一次就怀孕了。于是,我以长年分居,从业调动不到一起,对大家的将来都不好为由,提出与妻子月莲离婚。
月莲同意了。离婚后,怀着身孕的月莲便回到了娘家,她并没有嫁给我的大哥。1958年冬天,她生下一个女婴,执意说那是我的女儿。无奈那时候医学不发达,没有像现在的dna检验,误会没有消除,我也没有认这个女儿。
五
1959年,苏振淮与月莲离婚两年后,经人介绍认知了第三任妻子如芬。
“我不能生育。”第一次与苏振淮见面,如芬坦诚地给苏振淮证明了离婚的原因。
“不能生育没有关系,我不在意。只要两个体能够真心诚意,共同承担起家庭的责任。”1960年,苏振淮与如芬登记结婚。
令人惊喜的是,婚后不久如芬便怀孕了,生下一个儿子,健康可爱,小夫妻俩抱着儿子喜上眉梢。尤其是如芬,一个劲儿地说,我是能生育的。苏振淮玩笑说,“你抱着孩子去你前夫和婆婆面前炫耀一番吧。”
可是,妻子如芬跟他没有过上几天安稳舒心的日子。起初是苏振淮在海政歌舞团,在东海舰队蹲点,一走就是整年整年的。妻子如芬一个体留在北京,既上班,又要带孩子。之后又遇上国家自然灾害,连馒头也没得吃。1966年妻子随他转业到阳泉,又遇上那不分青红皂白的年代,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好不容易日子安稳了,苏振淮从业也有起色了,妻子却煤气中毒病倒了,瘫痪在床8年。20年前,我刚来阳泉的时候,看到苏振淮轮椅里推着的那个女子,便是瘫痪后的如芬。
回首往事,苏振淮老人记忆清晰。
1958年到1963年期间,各个周六下午,我都会和乐队的战友们一起,到中南海为毛泽东主席跳舞伴奏。那时候,审查要求相当严格。去中南海伴奏的乐队选手,政治面貌最低的也必需是共青团员,没有传染病,业务能力要强。去之前各个人要理发、吹头、刮胡子、擦皮鞋,打理得干干净净。下午五点多钟,自己先检查一番,服装干净利索,身上不能有铁器。自己检查完毕以后,再由保卫处处长下来,将乐队队员排成两行,相互检查,明确身上没有不应该带的物品,再统一带队上车。
车子直接拐到中南海的后门才停下。接着是士兵一番询问,才得以放行。很快便到第二道门岗,与士兵证明情况之后,士兵拿起电话拨通了电话,在电话中一一核实了情况,才继续前行。接着是到第三道门岗,士兵让我们全部队员所有下车,排队,报人数。然后过来一个男同志,一个女同志,表情严肃,一路上不说话,带着我们往舞厅里走。进了舞厅,俱乐部主任给我们一一讲明了舞厅规则——
“不能随便走动,不能交头接耳,不能随意说话,眼球不能随便看,去厕所必需是两个体相跟。”
周总理什么曲子都能跳,节奏快的、慢的乐曲都可以翩翩起舞,他的舞姿真是美极了,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英姿飒爽。给毛主席跳舞伴奏的曲子,通常是湖南民歌、陕西民歌、山西民歌。
毛泽东主席与随从、警卫一进舞厅,服务员立即将热气腾腾的毛巾端上来,递到主席手里,待主席擦手后,呆上两分钟再起音乐。音乐必需根据情况随机应变,看主席从舞池中哪个位置开始起跳,一圈下来大约得5分钟、8分钟,还是10分钟,乐曲必需在毛主席从起跳,到舞池转一圈,曲子正好结束。不能主席一圈跳完了,乐曲还没有结束,或者主席一圈未跳完,乐曲却结束了,时间必需要把握得分秒不差。
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每次跳着舞经过乐队时,都会给我们点点头,我们的眼睛虽然不敢随意看,但是能感受到国家领导人对我们音乐伴奏的赞许。
六
1966年,苏振淮从北京海政歌舞团转业到了阳泉文化宫,成为一名小提琴老师。从北京到阳泉,下火车正好是晚上,路灯照着的山坡,他以为是层层高楼,心想,阳泉虽然只是一个小城市,但看上去处处是高楼大厦,与北京没有多大的区别。天明以后,苏振淮方才看清,哪是什么高楼大厦,处处是荒山野岭。
我从海政歌舞团转业到阳泉后,正遇到了那个非红即黑的时代,人们总认为:“你苏振淮从北京海政下来,下到这么小的地方小城,肯定不是好人,肯定是受处分了。”于是,造反派就来了,红卫兵也来了。在大院里呐喊——“谁姓苏?把你的黑材料交出来!”
“我姓苏,我都是红材料。”
当时妻子如芬说,你从后窗跳湖跑吧,她推开了宿舍的窗户,窗户下面就是波光潋滟的阳泉人工湖。我叫妻子别怕,身正不怕影斜。我清楚自己根正苗红,不怕他们栽脏陷害!我为什么要逃跑?
那是一个体不人,鬼不鬼的时代。
过了那段黑色的日子,后来日子更加好,我凭借自己的实力在单位站稳脚跟,在阳泉生存下来。
七
2006年,临近大年三十,72岁的苏振淮骤然接到的一个电话。这个电话,犹如一股暗流,汹涌地穿过他已经尘封入岁月之河50多年的爱情,勾起了他多少曲曲折折的心事。
“你猜猜我是谁?”苏振淮老人接起电话,轻细绵和的晋南乡音立即传来。苏振淮老人说一时听不出来,你再说两句我听听。
“你有个女儿,你知道吗?”
“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记得吗?”
“你女儿想认你,你认吗?”
苏振淮老人在心里一琢磨,一分辨口音。
“你是芝文吧?”
芝文是月莲的妹妹。她辗转从老人当年从业的北京海政文工团的战友那里要到的电话号码。一提到有个女儿,苏振淮心中顿时巨浪翻腾,太多的往事一齐在心中翻涌,如同他手里握着的长长的电话线,缠缠绕绕而不知从哪一段拧起是个头。
他站在话机前,握着电话略停顿了几十秒钟,而电话线那端也是沉默地等待。这个电话太突然,又似乎在他几十年的等待之中。最后,他用尽心力地说——
“要真是我的女儿,我认呀!”
电话那端,等待了半天的女子一听苏振淮说会认女儿,又继续说道,
“你女儿想尽快见见面,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了。”
“正月初八你的小外孙完婚,你来不来?”
“我去。”
苏振淮心情比较矛盾。去了后在哪里落脚?住宾馆?住女儿家?住前妻家?住大兄哥(本地方言,对妻子哥哥的称呼)家?”
他感觉如何都不合适。四五十年没有见过面了,咋见面呢?他在心里反复地自问。
“你给我在宾馆预订一间房吧。”
“来了运城,就回家了,还住什么客房呀?你来了就住我姐姐家吧。”
芝文在电话里不容苏振淮老人多说,就自作主张地定下来。 “下火车后,出站口外的广场上有一尊关公爷塑像,你在关公爷塑像前等俺们来接你。”电话里,芝文与苏老师说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2006年正月初五,太原开往运城的火车卧铺车厢里,苏振淮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一直望着车窗外急速后移的城市、村镇、桥梁。这些熟悉的景象,不知多少次在他的梦里重现。他兴奋又期待,喜悦又不安。
走出火车站,苏振淮老人,远远就望见广场里关公爷的塑像前等着四个体。四个体中,一个是苏振淮老人的第二任妻子月莲,一个是月莲的妹妹芝文,另一个小伙子是月莲的外孙,也是苏振淮老人的外孙,还有一个就是女儿无疑了。
苏振淮老人见到女儿,惊讶得他说不出话来。他的五官相貌,完完全全地叠现在女儿的面容之中。他在心中叹息:“太相似了!女儿走路的姿势、身材、脸型,都和我一样”。他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论他如何擦拭,越擦拭泪水越涌。他看到女儿,才真正的感到误会了他的前妻月莲,而且误会到底了,一误会就是一辈子。49年的岁月,那能改变多少人和事。他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月莲的人生也回不到当初了。女儿的人生已无法弥补没有亲生父亲的缺撼了。
我愧悔难当,悔不当初呀。我误会了她妈月莲,也把自己的亲骨肉抛在了外面,没有尽到一天父亲的责任。女儿出生一百天,月莲带着她嫁给了王家的养父。她七八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期间,她的养父被关押,每天是我的女儿给她送饭送衣。然而,落实政策平反后,他是某局的局长。而我女儿心心念念地想考艺校,千求万求,最终养父都没有同意。而其他儿女,都是供读书了的,这就是血缘差异。女儿结婚的时候,想要一个暖瓶养父都不给买。这些事件,并不是女儿说的,女儿与我相见的时候,没有提半个字,只是在乎我的身体状况。是月莲哭着告诉我的。当我得知女儿成长中受了如此委屈的时候,我心如刀绞。
苏振淮老人与月莲相见后才知道,月莲在王家生了五个儿女,而丈夫对她并不好,有时还动手打她。但月莲一辈子从没有埋怨过苏振淮。见到苏振淮后,她只是哭。她的心中一直记着苏振淮对她的全部好。几时苏振淮给他买的衣服,几时又给她买的鞋子,都一一记得,珍藏在衣柜里,只字未提过与苏振淮离婚后日子的艰辛和委屈。
“解开误会之后,我后来又去了几次运城。月莲一家人对我真的很好,他们越对我好,我心中越是后悔愧疚。”
图/视觉中国
八
“苏老师,这么多年,你独自一人,咋么不找个老伴?”
“我也遇过好几个女的,关系还八字没有一撇呢,首先就和我谈钱。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单纯的谈对象的感觉了。”
“结婚了把工资本交给我。”“把房产交给我来管。”“你会不会做饭?”
“老了,不求什么了。 有人打个电话,心中有个牵挂,有个安慰就行了。”
“谁是你心中的牵挂?”
“月莲呀。”苏老师直言不讳。
“苏老师,既然月莲老伴已经去世,你的妻子不在了。你们没有考虑过晚年在一起生活吗?”
“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她是一大家子,我这边也是一大家子,再也回不到当初了。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放在心里,平常打打电话,问候问候。”
离我写完此文已经两年,时令进入腊月。偶然听说苏老师在病中,我随丈夫去看望他。“半年前父亲突发脑溢血,所幸在市医院抢救回了生命。”在老人身边照顾的大儿子说。窗外,云层越压越低,天色灰蒙蒙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北方地区将有一场雪。
两个月后,听一位朋友说,苏老师已经在正月里去世。日子推算起来,与我和丈夫去看望老人的时间,只隔了十多天。
愿苏老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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