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讯:家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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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马必文
深冬的湘南,冷雨霏霏。
年12月16日,母亲以86岁的高龄走了。闻此噩耗,我不禁潸然泪下。是日晚11点多,紧急召集在广州的全部亲属,连夜驱车往老家赶。一路上泪眼蒙眬,不时自言自语地追问:就这样走了?
当我们凌晨四点半到家时,母亲所住的房门正敞开着,听丝丝冷雨打在台阶上,任穿堂的北风肆意掠过。此刻,只见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已穿着20多年前为自己置办的黑色丝绸寿衣,静静地躺在卧室清冷的地板上。此前,母亲曾给我展示过这身寿衣,并叮嘱我和大哥寿衣所放的位置。当年,我外出读研归乡时,母亲已是60多岁,她总觉得自己随时会走,担心事到临头,让后人着急,便节衣缩食,为自己置办了身后这副行头。当时我还同她开玩笑:这么早就急着办这些干啥?你会长命百岁的!母亲叨叨地说:老街上那个算命的瞎子给她算过——过了60岁,65是道坎;过了65,70岁是道坎,人老了每道坎都难过啊!我便鼓励她,别信那瞎子胡说!把拿去算命的那点钱,买点吃的东西还实在些。母亲却说:你们年轻人晓得个什么,天命难拗啊!此刻,见母亲就这样走了,眼睛还微微地睁开着,难道是在等待着看我们最后一眼?我和大哥一到家便跪在母亲身边,抑制不住的泪水像雨丝般,从脸上流下来。大哥一边呼喊,一边用手拭着母亲的眼睛,母亲才渐渐地闭上了双眼。可是母亲微微蜷曲的手脚,任大哥怎么帮她矫正,也没有舒展开来。家人要我抓紧时间睡一会,天亮后还有多个事需要去张罗。我哪有心思睡,趁还没有入棺前,只想一个体静静地多陪陪她,给去远方的母亲送行。我不知道,在母亲寿终正寝的卧室,灵魂是否还躲在某个角落,在偷偷地窥视着我的行为举止,人神之间是否还存在着某一种感应。我一边端详着母亲的遗容,一边为她烧着远行的纸钱。望着放在母亲遗体边的陶缸中的纸钱,在不断地咝咝燃烧着,烟雾在不断地升腾着,我内心稍感慰藉。突然,一阵寒风吹来,吹得灰飞烟灭。没有烧尽的纸钱和尘埃四散开来,顿时,屋子里显得更昏暗了,悲凉逐渐在我周身弥漫开来。长年以来的愧疚感,尤其是没有为母亲送终的负罪感,立即压迫着我的心房。在母亲生前,我未能完全尽孝;她走了,我得尽一切可能满足她在尘世间未了的心愿。我不能让母亲在天国缺钱花,于是又重新点燃了一大堆纸钱,让她在天国成为一个超级富豪,也顺便让她捎点给已入土的父亲花。因为在尘世间,他们曾穷怕了。但是,我不知道去天国的路上,母亲是否收到了这笔巨款。我除了痛哭,别无他法。
从此,她再也不需要挣扎着起来,艰难移身到放在她床边的马桶上,然后趁此机会,也顾不得体面,便歪歪斜斜地在马桶上枯坐好长一段时间,来舒缓长时间卧床带来的苦楚。母亲临终前的一年多里,因腿脚无力摔过一次,扭伤了筋,痛过一点时日,便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担忧。从此,便开始卧床,导致肌肉日渐萎缩,行动困难,生活几乎难以自理。这种坐牢般的生活,对母亲已无任何乐趣和尊严可言。每逢乡邻来探视,她都会自我诅咒式地捎上一句:如何还不死呢?造孽啊,这日子好难过!经过一年多的煎熬,终于走了。虽然难舍,但对母亲来讲也是一种解脱。
“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为了抑制内心的伤悲,我在心底不断地吟诵着《枯树赋》。是啊,无情岁月催人老,草木尚且摆脱不了岁月的沧桑,人又怎能逃得过这一宿命?在母亲活着的日子里,我一直担心老家来电。因为,这类电话大多与母亲的病痛、饮食起居有关,每次来电都让我寝食难安。当我接到有关母亲的最后一个电话时,我的右眼跳得特别厉害。其实,在母亲走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在石家庄出差,心神不宁,但又说不出所以然。这或许就是一种心灵感应。是日晚,大嫂来电说,母亲当晚9点30分之前悄悄地走了。走时,无一人在榻前。好在当月3日,我回去过。见躺在床上的母亲,没有了往日好管闲事的底气和骂人的中气,没有了那种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巾帼英雄气概,只是面带微笑地任由大嫂数落:饭要睡在枕头上吃,弄得满床都是;给她洗澡偏不洗,不给她洗又闹得很,真难侍候!母亲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很委屈地、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坐在母亲床边听了一会,随后便岔开了话题。我问母亲身上还有钱吗,她说还有600块。其实,当年我已回家好几次了,每次都会给个千儿八百的。给少了怕她心里不踏实,给多了怕掉。因为,她已开始犯糊涂,管不好钱了。不过不管她身上是否有钱,我都得给点。我太了解自己的母亲,没有钱时她心里会慌,但有钱在身上,也不会乱花,一辈子节俭惯了。但这次不同,我几次问她还要钱吗,她气若游丝地摇摇头说:不要了,花不完了。我预感到,时日不多。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估计挺过春节问题不大。临走前,我还是不放心,给了她1000块。当我把钱硬塞到母亲手上时,她很迟缓地塞进了穿在身上的毛衣口袋中。然后,用混浊的眼光望着我:你就要走?母亲执意要我在家吃过晚饭,睡一晚再走。而我因有事,加之自从母亲卧床之后,在家已没有归宿感了。于是,在家待不到两个小时,便离开了。从母亲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孩大不由娘的无奈。或许,母亲还在内疚:前几年,有好几回说自己快不行了,要大嫂打电话把我叫回来为她送终。回来之后,她啥事都没有。这种“狼来了”的“游戏”玩多了,便觉得有些不灵了。因为此,怕我责怪她,后来就再也不强求我留在她身边了。其实,晚年的母亲是孤独的,尽管有专人护理,但是声气不好的媳妇,哪能成为母亲肚子里的蛔虫?我每次回去,除了探视和给点钱,又能为她做什么呢?然而,岂知那天便是与母亲的诀别!
母亲走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做了三次见着她的梦。一次是办完丧事后我在清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60岁那年母亲办身份证时所用的照片。那是一张橘黄的照片,上面的母亲没有血色,面容显得有些憔悴,她还处在温饱阶段挣扎,仍需要自食其力讨生活。因为那时候,我还在求学阶段,还在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折腾,还没有赡养母亲的能力,她也绝没有给我增加任何压力的想法。见母亲60岁还在为生存而操持,为人子者深感内疚。当日上午看完后,午睡时,母亲瘦削的背影就在我梦境中出现了,随后便稍纵即逝。中间一次,梦境很混沌,没有看清母亲的面容,梦中的细节想不起来。最近一次是今年3月30日凌晨,梦见母亲安详地睡在一张靠背椅上,脸是橙黄的,我怕她受凉,便拿了一件衣服轻轻地盖在她身上。随后,我便醒来了。是不是因为清明节快到了,母亲在提醒我,要我去坟上看她?其实,按照我们的乡俗,早在半个月前,我冒着春天的绵绵细雨,已经去了。只是因为那天天气不好,母亲所葬的地方是一个较陡的山坡,四周草木葱茏,泥土松软。在雨中修坟怕弄脏鞋,家兄和侄子们在母亲坟头拔草添土,而我却袖手旁观,只在母亲的坟头鞠了三个躬。难道母亲在怪罪我?
情依依,泪涟涟,往事涌心田。
1931年初,母亲出生在狮塘一个普通的农耕家庭。在七兄妹中排行最小,聪明伶俐的母亲被外公、外婆视为掌上明珠,度过了她幸福而乐趣的年少时光。1948年,尊媒妁之言,嫁给了父亲。母亲觉得自己还算命好。从小没有经历过多少苦楚,长大又嫁了一大户人家,可以过一种安逸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在土改中,家里全部的财产几乎都被剥夺了,包括做饭的锅子和嫁妆等,最后连剩下的一床被子都被人抱走了。冬天冷得没有办法,只好靠干稻草取暖。从此,日子变得异常艰难。
土改之后,父母亲便伴随着革命的洪流,毫无怨言地走进新时代、拥抱新生活。但是身份被贴上政治标签之后,他们踏上了没有选择的人生苦旅,便像一叶扁舟,在汪洋中漂泊着。一年四季生产队最苦最累的活,自然就越来越多地压在了父母肩上。每逢有高强度的外调苦力活时,母亲也会如影相随,劳动的苦楚可想而知。随着风云变幻,父母亲处境更为艰难。母亲在家忧心忡忡,经常担心不测之事发生。每每沉重劳作和担惊受怕之后,回到没有生机的家时,夫妻俩经常唉声叹气、相视垂泪。加之结婚十多年了,母亲一直未能怀胎,担心绝后的隐痛,使她长时间生活在世俗的高压之中。心情不好,夫妻之间难免争吵。隔三岔五的争吵成了他们家庭生活的主旋律,痛定思痛之后还得四处求医问卜。反复医治还是没比较有效果的情况下,他们就开始有些自暴自弃了。夫妻之间的冷战与热战便不断地轮番上演着。
突然有一天,父亲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逝去的爷爷,像土改干部般,穿戴整齐、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出现了。不久我们未曾谋面的姐姐出生了,可是,没有多久便夭折了,母亲伤心莫名。绝后的隐痛再次像大山一样压迫着她,使她喘不过气来。不过,至少能生了,仿佛在寒夜中看到了星光。托祖上积福,已经30多岁的母亲生下了大哥。随后,每隔两年左右,便生一子,接连生了四个儿子。在把传宗接代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乡村社会,怎不让人欢欣雀跃?!母亲总可以舒缓一口气,在村子里挺直腰杆做人。
可是,人口陡然增加,养家糊口的压力更重了。夫妻俩高兴之余,面临着抚养孩子们成人的压力。他们只好咬紧牙关,艰难地支撑着苦海茫茫的日子。
小时家贫,在当时三百多人口的村子里,几乎年年可上倒数排行榜。在儿时的记忆中,父亲营生能力较差,除了木讷地从事一点苦力活之外,怎么通过其他窍门提高收入,改善生活,则是一筹莫展。曾记得生产队鱼塘干了之后,有次在清淤泥的过程中,偶尔会冒出几条小鱼来,当这些小鱼滑过父亲的脚边时,他不为所动,宁愿让其被人抓走。而在岸上观望的我便急坏了,真的“暗恨”父亲无能。回家追问父亲时,他闷闷不乐地说,别说是一条小鱼,就是一块含肥的淤泥,我们这种人都没有资格与别人去争啊!因为此,指望父亲让家人过上一种稍许体面的生活,真是一种奢侈!
长时间的营养不良,造成一家人体弱多病。五六岁那年的夏天,我大病了一场,连续拉了20多天的痢疾,吃什么拉什么,肛门外翻,火烧火燎般疼痛难受。母亲怕我把床弄脏,于是用两条木凳拼成小床,让我躺在上面睡。每拉一次母亲就要起来一次,几乎彻夜难眠。每次起来都见她泪眼汪汪的。问我情况怎么,为了宽慰母亲,我只好不吭声。母亲便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让你遭这种罪!天亮以后,她便去堂屋的神坛前,焚香烧纸,以求神灵保佑。其实,啥用都没有。那时候,乡村医疗条件极差,到公社卫生院拿点药,服后依然如故,真是无计可施。家中又无钱去县城求医,就只好等待死亡慢慢降临。当然,那种年龄,对死亡还没有概念,不知道死亡的可怕。要是那时候我死了,母亲就可以少操些心了。然而在走向死亡的路上,出现了转机。一天清晨,本村的大队支书,当时红极一时,在阶级异己分子面前,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火烧冬茅心不死”,用来警告对方。父亲说他是个“嘴烂心不坏”的人,与我们这种“黑五类”家庭完全属于两个阵营,不过当年的村干部也没有什么特权。那天他在捡狗屎(狗屎作为农家肥,可以用来换工分)路过我家门时,便大声直呼我母亲的名字,问我情况怎么了。母亲凄然地告诉他,没有任何好转。他听后也没有说什么,扭头就走了。没过多久,他竟寻了一点草药来,像车前草之类。告知母亲熬了给我喝,连服二次之后,居然很快就好了。母亲高兴莫名。在那个自生自灭的年代,生死有谁会太在意呢?同样,母亲每当辛勤劳作之后,隔三岔五就会病一场。每次发病时,因无钱求医,只好躺在床上睡。实在受不了,便找乡下的土郎中,寻点草药。一旦母亲生病,我们兄弟几个仿佛觉得天要塌下来般难受。在病中的母亲时常把我们叫到床边,像交代后事般念叨:“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们兄弟几个如何办?”我们除了无助地陪着母亲暗自流泪,还有什么办法呢。一旦病情稍有好转,便又咬紧牙关爬起来,为我们洗衣做饭。如此贫寒的家境常常使我浮想联翩。后来,我读中学时,有感于身世曾写下过一首小诗《穷人》:冰冷的裤带勒紧我瘦弱的躯壳,任凭风雪肆无忌惮——我仍挂一件单衫/饥寒交迫,我把眼泪悄悄地掩埋/归乡的路,挎包托着心的负荷,伴着我默默地走过/小屋的木门被风抽打着,往日娇气的小弟忧郁地倚在门前,听凭狂风把枯枝抖落、把残叶卷过/黯淡的眼神示意病中的阿妈已然睡去/这昏暗的天、这黑而孤寂的小屋,从窗外扑来的风,使我和小弟并且打了个哆嗦/炉火的光也渐渐地淡下去了,早出担煤的阿爸还没有回来,风雪中仿佛移动着蹒跚的步履/回首翘望,漫长的等待,换来的是小弟的孤苦、我的落寞。
只要活着,便得伴着苦难成长前行。为了生存,母亲经常天未亮就起来做饭。然后,便同村子里的妇人结伴,披星戴月去离村几公里外的野山砍柴。回来时,天仍未放亮,便大声呵斥着正在睡梦中的我和大哥去干农活。小时候,在我不谙世事的日子里,母亲留给我的四季异常分明、特别悠长。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在烟雨蒙蒙的季节,割蚕豆苗和青草是常有的事,因为它们是较好的农家肥料。在春雨或寒露中,把它们割下来,挑回家后剁碎,再过秤后上堆,这样就可以挣到工分了。当然,偶尔也会在草苗堆中,钻下洞、打个滚,那青涩芬芳的味道闻起来没什么,可挤压出来的汁,会把破旧的衣服印上青痕,回去免不了要被母亲打骂。但是不论怎么打骂,孩童时代就是不长记性,该干的“坏事”还得干,这样总可以调节一下劳动的乏味。
夏天来临时,在母亲的敦促下脱掉身上厚厚的烂棉衣,撸起袖子、挽起裤脚就得干活。夏天是干活的黄金季节,劳动的项目太繁杂了。除了抢收抢种这类苦不堪言的田间活之外,便是割毛、砍柴、挑煤。不过去远方挑煤、砍柴,饥饿却是最难对付的问题。正如《诗经》所言:行道迟迟,载饥载渴。为了教我认路,第一次挑煤是母亲带我去的,途经舅舅教书所在的乡办小学,舅舅见我们是第一次去,正好赶上吃中饭,于是便留我们在学校食堂吃饭。人生第一回吃钵仔饭,新颖得很。菜是青椒炒鸭肉,香极了,一碗饭下去,几乎没有填饱肚子。母亲便用眼神示意我,赶快把碗放下,因为那时都穷啊。饭后回家的路上,母亲告诫我,以后不要轻易打搅舅舅,他这份可怜的收入要养七八口人。后来,每逢路过舅舅校门口时,我都会有意在旁边歇一会,深情地凝望着在原野中的那所学校,然后会情不自禁地咽口水。希望舅舅在不经意间出现,然后客气地留我吃顿饭再走。可是,这种机会再也没有盼来过。在失落中,只好悻悻地用被汗水湿透的衣服擦把脸,继续前行。为了充饥,会想多个办法。母亲经常告诫我们兄弟,出门别惹事。但我经常把母亲的话,当作耳边风。记得有一次砍柴回来的路上,路过一村子,便在村口的百年古松下,呼呼大睡了一会。醒来后,感觉饥渴难忍。趁着下午一些多太阳最烈最毒的时候,估计村人也像城里人一样午休去了,于是在侥幸与贼性的驱使下,爬起来就往田埂上的那一片黄瓜地跑去,动作敏捷如猴,但是一伸手还是被村人发现了。村人高喊着:有人偷黄瓜、有人偷黄瓜!于是,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跑出来了,见这一阵势,我使出了浑身解数,表演了末路狂奔,终于逃过了一劫。然而,由于在路上拖延时间太久,暴风雨在雷鸣交加中不期而至,全身被淋透了,且山路崎岖,红砂岩路被雨浸湿之后特别滑,一不小心便有跌落山谷的危险。冒雨硬着头皮往前行进,饥肠辘辘,实在挑不动了,心里窝火得很,在离家还有三四里的地方,把整担柴都扔掉径直回家了。并且,已做好被母亲狠揍一顿的准备。然而,这次母亲并没有揍我,而是把大哥呵斥了一通,说大哥没有照顾好我,便先回家了。大哥在母亲的骂骂咧咧声中,只好折回来帮我挑回去。这时候,我暗自庆幸母亲的偏心。母亲的偏心是有来由的。她喜欢找人看相算命。在我出生不久,村子里一位会相术的婆婆,抱着我左看右看,见我哭声凌厉,然后慢悠悠地说:满英啊,将来你们老了,要吃香喝辣就得靠这个崽了。母亲信以为真,于是对我格外呵护。小时候,记得有一次,村里队长的姐姐嫁到外地被人欺负了,于是队长一声令下,把全村全部的青壮年男子召集起来,浩浩荡荡去讨说法。回来的时候,父亲在母亲的指使下,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卧室里,从裤袋里摸出了一个还带有余热的糖包子,悄悄地塞给我,要我躲着其他几个兄弟快点吃了。我也没有说什么,两三口就吞下去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包子,味道好极了,由此给我留下的记忆是悠长的。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农人开心的时节,漫山遍野都是忙碌的身影。在母亲责令下,我开始学会去扯花生、挖红薯了。在劳作中饿了,生的花生和红薯便是我们的食粮。花生好吃,但容易拉肚子;红薯也不错,但容易放屁。红薯对于少年的我来讲,不是福音。因为红薯一事,曾挨过母亲的痛打。起因是有一次去生产队的红薯地里割毛,突然发现有些红薯被人偷走了,只留下几个坑。当时我怀疑是离红薯地很近的一户人家干的,因为这家有个老太婆小偷小摸成性,在村中出了名。恰巧,当时生产队长路过,发现这个情况后,厉声质问是谁干的。那多事的老太婆,闻声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见我是地主崽子易欺负,便向队长举报,栽赃说是我干的。在“文革”年代,偷吃公家的东西,可不是一桩小事,可以上纲上线。于是队长在不了解缘由的情况下,把我母亲叫来厉声呵斥了一番。母亲生怕惹出事端,不分青红皂白,当着队长的面把我痛打了一顿,算是给队长出气,我真的感到很冤枉。所以,现在城市生活的人在饭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红薯时,留给我的却是辛酸的回忆。其实,在那个年代,被人欺负是常有之事。母亲对我们兄弟管教极其严格,生怕我们在外面惹事后,不好收场。因为此,教育方法简单粗暴,动不动就打人。有时见母亲绕到房门后面的角落里,拿存放在那儿的枝条时,已经有了条件反射的我们兄弟几个得赶快跑,否则免不了要经受皮肉之苦。有时候,跑出去了,晚上回来还得补打,不过这时候火气消了些,打得没有气头上重。骂人也特别尖刻,伤人脾脏。所以,小时候特别“恨”她。每当母亲骂人骂得刻骨铭心时,便暗暗发誓:我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一辈子不想见到你!而且每遭一次这样的际遇,这一念头就更为强烈。在那个年代,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戴着镣铐生活!虽然,我特别讨厌母亲这种教育方法,但她告诫我们兄弟“让人不弱!”,却使我们终生受用。
一到冬天,整个天地之间都黯然了。北风呼呼地吹着,由于我们缺衣少食,只好在母亲的训斥下,一家人围坐在炉火边,听母亲盘算着历年来所欠的钱粮,盘算着那些人情债需要还。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乡村,民生凋敝,生存始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不论怎么辛勤劳作,每年的光景仍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节难过,年更难过!记得有一年中秋,村中多个家庭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母亲却抿着嘴,神情木然,坐在自家大门口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衣服,不时唉声叹气:“今年这个八月十五不过算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兄弟四个都基本上懂事了,知道没有钱买月饼。不吃月饼,也不会吵闹。但听了母亲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还好,那天下午,村里有一户人家正在建房子,需要人挑砖头,每块2分钱,这下可把我们一家人乐坏了,母亲打发我和大哥去挑。来回路程比较远,大哥力气比我大些,每担挑6块,我只能挑4块,但仍感到压身。苦苦地干了一整下午,挣了三四块钱,于是买月饼的钱总算有了着落。母亲把月饼买回来后,见尚不谙事的小弟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内心酸楚极了。每当春节来临时,我们并没有感觉到节日的喜庆。有一年离过春节还有两天,我们家没有钱买肉,村里有户人家正在杀年猪,母亲赔着笑脸跑过去,同那户人家的主妇耳语,希望她能赊几斤肉给我们家过年。那主妇未等母亲把话说完,便愤然地说:“有肉也不卖给你们!”母亲回来后,伤心地哭了。无奈之下,母亲只好拿着家中仅有的一些钱,本准备新学期开学后供我们交学费用的,跑到集镇上去买了两斤肉。这点肉,过年那天我们一家人都没有吃,只喝点肉汤,肉要留下来待客用。望着那点肉,一家人都感觉心凉。压岁钱就更别指望了,即便稍好点的年景,给个一毛几分的,压一个晚上,在兴奋中不断抚摸着,第二天起床时就得交回。其间,母亲会反复叮嘱:成千上万别弄丢了,过完年得给我呀!一旦冬天来临,我们便围坐在炉火边,听到的是母亲没完没了的叹息。见煤火在沉闷的时光中渐渐地暗去,便只好在瞌睡中早早地上床,在饥肠辘辘中呼呼而睡,等待着一个又一个没有希望的黎明。
随着我们兄弟日渐长大,大哥该成亲了。而我们家无栖身之所,仍借居在别人的房子里。另外几个小的还在读书。没有办法,父母合计,燃眉之急,建房要紧。为了省钱,一切建材几乎靠自筹。建房用的树,几乎都是从三四十公里开外的地方扛回,砖靠自己烧。记得那年炎热的夏天,我们在晒谷场上打了不少煤糍粑,晒干后供烧砖用。可是,夏天的暴风雨,说来就来。我们一家人在倾盆大雨中,竭尽全力抢救煤糍粑。最后,还是被大雨冲洗得所剩无几。母亲急得坐在雨中呼天号地。我和大哥在旁边难过得沮丧无助。当时,我一直在思忖着:为什么穷人家哪那么多劫难呢?这些从远山运来的煤,可是从嘴中省出来的啊!而且房还未开建,就背了一屁股债。从此,母亲气得病倒在床上。昏睡几天之后,母亲挣扎着起来,因为生活还得进行。历经劫难之后,似乎更加激发了母亲不可征服的英雄主义:一定要把房子建起来!于是,便更为省吃俭用,像燕子筑窝一样,终于建了四间房。房子建好之后,大哥的婚事总算有了着落。虽然辛苦,母亲心里也开始舒坦起来。
为我读书,母亲同样操碎了心。作为乡村中的贫寒子弟,通过读书成人,就我来说真是一个奇迹!母亲所担心的不是我的天赋,而是生怕因缺钱而辍学。到我适龄读书那年,母亲拿出皱巴巴的二元钱,把双脚沾满泥的我从秧田中叫上来,催我去报名。母亲的初衷是,将来生产队计工分时,不被别人计错即可。因为她是“睁眼瞎”,自己没有读过书,在生活中吃尽了苦头。因为此,家境再困难,她都挣扎着要送我们读几年书。记得读初中那年,开学了没有学费,刚过完春节又不好去别人家借,虽然母亲在年前同本家的伯父打过招呼,说是临时借一下,一旦开春了便想法筹措还。可事到临头时,母亲还是支使父亲去借。父亲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心里随之而高兴,同时打探着父亲的行踪,等到中午吃饭时,父亲没事般地回来了。虽然我知道父亲是那种万事不求人的性格,但仍感到失望至极。我担心学业随时会被终结,好在那个年代学费较低,卖些鸡蛋、鱼干什么的,基本上可以凑够。但是,母亲还是为此和父亲大吵起来。见此情景,我几乎不想读了。由于小学和初中都在家门口读,所以,天气暖和的日子,我都是打赤脚上学。这样就可以节省买鞋的钱。而且我常用“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来激励自己。不过,在当时的冰封岁月里,出身不好的子弟,通常读到初中就被念歪了经的基层干部卡住了。改革开放以后,形势大变,我可以不受成分的约束,轻装上阵。因为此,我咬定青山,刻苦攻读,在缺一门英语课的情况下,居然考上了县办高中。入学报名那天,太阳当空照,小鸟在欢歌。但是,我连一身得体的衣服都没有。本来,四季能换着穿的衣服就不多。若不出远门,对缝缝补补过的衣服,凑合着穿,也不会太在意。但上高中了,虚荣心所使,没有像样的衣服,内心不太爽。母亲见我瓮声瓮气的样子,泪汪汪地对我说:不是做娘的不想给你置办几件像样的衣服,但你生活在这种家庭,有什么办法呢。我也知道,在这种家境下,母亲能让我继续上学,已经尽力了。便只好调整情绪。上学那天,我穿着一件被洗得泛白的、宽大的、打了补丁的花衬衣,裤子是一条蓝色肥大的冬裤,衣裤搭配极不协调。走在路上,我不断地打量着自己,像个初孕的妇人。补丁叠补丁的衣服,像一块沉重的钢板,穿在身上,热得像针扎般难受,真叫人自卑。为了省钱,我每星期从家里带一葫芦酸菜去学校,供下饭用。夏天来了,为使酸菜不易变味,便在葫芦下面放一小盆水。但是,每次揭开葫芦盖时,那股扑鼻而来的酸味,就会使人反胃。有时,母亲赶集时,也会顺便给我带点酸菜炒油渣、干鱼什么的。一旦母亲拎着一葫芦菜,大声嚷嚷着在教室门口出现时,老师便要暂时中止上课。此刻,几十双眼睛盯着母亲和我,使我感觉非常难堪。我便在内心抱怨着:母亲真不该在这种场合出现。那时候,哪能体会到母亲的苦衷呢?高中二年很快就过去了,在我所读的那所学校,两个文科班的应届生,预考筛选只剩下我一个体参加高考角逐时,还是以离中专线四分之差落败了。这就意味着我全部的心血都付诸东流!尤其是家徒四壁,不知道能否有机会让我复读一年。当时乡下因读书而致贫的家庭实在太多,靠种田而活的家庭,有几个能撑下去呢?于是,当我冒着盛夏的烈日,揣着落败的成绩单回家时,内心难受至极。一进家门便倒在床上,近40摄氏度的高烧使我几乎要休克。母亲立即叫来了村子里一位大叔,用土法帮我刮痧。母亲一边替大叔打着手,一边嘀咕着:哪能气成这个样子呢?这次没考起再复读一次。有了母亲的宽慰,我稍好受些,我真担心因无钱而失学。病好后,我同母亲说,复读必需去县一中。那里有好的环境和师资,只是花钱稍多些,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要30多元。母亲听后安慰我说,钱不要操心,她来想办法。于是,母亲只好向小舅求助。当时,小舅兼做学校财务,见我初考有如此好的成绩,是可造之材,估计复读一年跳出农门应该没问题。于是破天荒地从学校经费中挪用了20多块钱借给母亲,要求母亲一有钱便尽快还上。母亲告诉小舅,只需过一个月,我们家的母猪所生的猪崽一卖掉,便可还上。小舅的担心可以理解,他所挪用的公款,倘若还不了,便要用自己的工资来填这个窟窿。所以,每想起这一情景,我非常感激母亲的尽责和小舅的亲情。经过一年的寒窗苦读,我终于考上了师专。
记得我去上学前的哪些日子里,母亲里里外外忙得非常开心。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显得太寒酸。在母亲看来:即使再穷,出门在外还得有个讲究;欠债不要紧,慢慢来还;这么久的苦日子熬过来了,还担心什么?母亲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包括母鸡生的蛋、母猪生的崽——本来是用来换钱给大哥定亲用的,也暂且搁置了。在喜事面前,母亲几乎把全部贴心的亲属都动员起来了。她也知道,成功的乐趣需要有人来分享。于是,平时交心最多的堂婶来得最勤。那天,我见堂婶跪在地上,一边和母亲聊着,一边给我缝着新买来的被子。她们似乎觉得幸福原来离自己如此之近——我们那个地方多少代都没有出过像样的读书人了,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我们家,真是难以置信!家族出人才了,都觉得脸上有光,因为乡邻议论这些事时,会说是某某家族的人。上学前,母亲和父亲商量着,还得简单地举行一个仪式。父亲平时极少为家事做主,这回却破例发话了:请叔伯们吃顿便饭!于是,父亲把自家兄弟,请到家里来小聚了一下。小酌几杯自家酿的土酒之后,偶尔所谈的话题,无非是我能有今天是祖上积了德啊!吃完饭后,长辈们纷纷从自己的衣裤袋里,每人摸出了三元五元不等,皱巴巴的、充满污渍的人民币。我见他们哆嗦地把钱交到母亲手上时,心里感觉酸溜溜的,似乎摆了个鸿门宴。当母亲把攥得紧紧的钱交给我时,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三年师专很快就毕业了,由于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我被分配到了罗霄山脉南麓的一所乡村中学,开始了我人生中第一份职业。作为乡村农民的儿子,对于乡村的情感五味杂陈。经过一点年的寒窗苦读,特别渴望留在城里过一种安逸的生活,顺理成章地找一个城市女孩成家立业,然后把母亲接到城里来,让她开开眼界。然而,转头来却成了一场空。我教书的地方,交通闭塞,资讯不畅,加之当时的中学教师,属于典型的“矮穷挫”之类。教了3年书,“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的情事,连影都没有。母亲有些急了,到处托人说媒,基本上高不成、低不就。要我勉强凑合,心有不甘。母亲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可以找到如意的老婆,便不断地鼓励我,不要泄气。她觉得既然开了个头,就得加紧去找,并随口便冒出了“有了初一,便有十五”这句土话。有时,我真佩服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像一位哲人,常能讲一点至理名言,恰到利益地用通俗语言,表达深奥的道理,也成为我日后行动的纲领。
求偶不成,我便取道北上了。因为我还年轻,得干点从根本上改变人生航向的事。我选择的道路还得继续读书,以图命运有转机。经过两年成人本科的不懈努力,终于考上了研究生。“中举”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盛景,似乎在我面前次第展开,我仿佛沉浸在世人的鲜花和掌声中,如痴如醉。此刻,我特别想做的事:立即回家!一种功成名就的自豪感在心底升腾起来。回家时,白发日渐增多的母亲见到高中的我,逢人便说她儿子回来了。村主任第一个到我家道喜:侄儿子呀,你将来会坐着飞机到处跑啦!母亲听到接二连三的乡亲们的道贺,更加喜滋滋,并急忙打开煤火,要弄点下酒菜给乡邻们和我吃,与此除外,她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与我交流,满脸的幸福在她心底荡漾着!
经过与苦难的不断抗争,终于日渐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春天的气息。尤其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湘南之后,父母亲觉得生活更有奔头了。自从包产到户后,经过辛勤劳作和精打细算,终于把一点陈年老账还清了。生活总算能自给自足了。加之,大哥完婚,我跳出了农门,两个弟弟慢慢长大,随后都成家立业,母亲才感到如释重负。
随着孙辈们的相继出生,母亲再次忙碌起来。几个孙辈都是在父母的照料下长大的。尤其是我小孩出生时,父母亲都是年近古稀的人了,父亲背着孙子在没有电梯的八楼爬上爬下,爷孙俩每爬一层,便喊着号子助力。母亲每天勤快地往返于菜场,想方设法让孙子吃好一些。鉴于我老婆产后不久需要补充营养,母亲每天早餐给儿媳煮两个鸡蛋,让我老婆感觉非常温馨。一有空闲,我老婆便陪母亲在街上逛,见到好看的衣服,便会给母亲买上几件。所以母亲一回到乡下,便会穿着儿媳给她买的衣服,逢人便说媳妇的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婆媳之间的关系,能解决得如此融洽,真是难得。父母和我们在城市相处的时间虽然只有两年多,但一家人其乐融融,他们总算在晚景中体味到些许美好时光。
待我小孩上学时,父亲常常自叹:七十不离床,八十不离餐。他们感到年岁日高,叶落归根之感更强。加之,小孩读书了,家里也空落了,少了那份含饴弄孙的快乐,便执意要归乡。回去之后,还在家养猪,说是盼着春节我们团聚时能杀年猪,过热闹年。其实还是想通过双手劳动,减轻我们的负担。我担心累着,要他们别折腾农活了。母亲却说,手上活累不倒人的。每当我们归乡时,母亲不辞辛劳,忙个不停,总想把乡下全部好吃的东西,全做出来给我们吃,以展示她的好厨艺,然后希望博得我们的夸奖。每次离别时,便把我们的行囊塞得沉甸甸的,并反复提醒我们,这些东西在城里难得吃上,并且念叨着下一个归期。
少年夫妻老来伴,到了晚年父母亲在家中相濡以沫。父亲在时,尽管母亲体弱多病,但她一直硬撑着,侍候父亲。母亲性急甚至刚烈,是那种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父亲眼睛和腰椎做过手术,但手术的失败使得他眼睛几近失明,腿脚只能移步。于是照料父亲的重担完全落在年迈的母亲身上。母亲每天一再自己做饭,给父亲端水洗漱。即便母亲生病住进了医院,仍然牵挂着要给老伴做饭。有时,晚上睡觉醒来时,她担心父亲悄然离去,经常拿着放在床边的拐杖,敲打着睡在隔壁另一张床上的父亲。听到父亲“做什么”的回应时,母亲才又安然入睡。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才得以颐养天年。父亲先走之后,在办丧事的日子里,母亲不断地嘤嘤抽泣。看来,生离死别对这一对相处了60多年的“冤家”夫妻来讲,仍然饱含着不舍。于是,在母亲哭诉时,我便带着一种调侃说:活着时,你整天骂骂咧咧,现在又来哭,还有用吗?母亲回我说:骂归骂,有个体在,心里踏实些;现在他走了,有什么事找谁去说呢?父亲走后,母亲的精神世界少了几分牵挂,让她活着的动因也减少了。
为了让他们夫妻俩百年之后能团聚,在安葬好父亲的第二天,我便要大哥在父亲的坟旁,弄了一个假坟。然后,我用手机拍照之后给母亲看,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知道了自己日后的归处,我心里也踏实些。因为乡下人觉得我在外混得有些脸面,安葬父亲的地方应当是看过风水的,因为此一旦有人死了,便会在靠着父亲的地方下葬。为了不让父母分离,我只好如此了。加之,父亲的哥、嫂就安葬在父亲坟堆的下方,我想他们兄弟妯娌葬在一块,死后也有个照应。父亲逝世后不久,我回去探视母亲。这次回去感觉母亲有些反常,她把自己经年所戴的耳环、戒指取下来,然后把它们凑在一起,重新打了一个戒指,送给我儿子做留念,说这些金子本来就是我送给她的。她担心走后,我们兄弟之间会争她那点可怜的财产。不论母亲这一举止是否有厚此薄彼之嫌,也不管她是否是遵照父亲的遗嘱,我总觉得还是有些让人伤感。另外,那天我说去看望唯一健在的舅妈,母亲闻讯,一定要同我一起去。我想,作为生她养她的地方,想去看看完全可以理解,我便带她一起去了。但是这些举止,分明在告诉我,母亲似乎在与这个世界依依作别。
父亲走后,风烛残年的母亲,像坐牢般,又熬了近三年。但日子却更孤独了,整天一个体呆坐在家里,经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到生命的最后时光,一直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真是可怜!——养儿好听,尽孝不太容易。我常常自责,没有完全尽到孝心。
母亲走了,家也“散”了。以前,回乡是一种向往;现在,回乡是一种负担。以前,回乡就是回家;现在,回乡便是探亲。今后,除了清明去上坟,恐怕再也难以回去了。虽然我是在那片土地上植根成长的,有过爬树捉金龟子、掏鸟窝的故事,有过偷黄瓜、盗花生的经历,有过对那片土地的厌倦与苦恋,有过太多的物是人非的回忆。从乡村通往城市的路上,从扛蛇皮袋进城读高中补习班那天算起,我已漂泊了30多年。城乡两种生活都经历过了——从哪里来,又想回到哪里去!倘若有一天,当我老了、累了、怀乡了,还能回到原点吗?还有人倚在门前,用手遮着额前,盼着从乡间的小道踽踽独行而来的游子吗?故乡,我再也难以恣意地回望了;故乡,在我眼前变得愈来愈模糊了。母亲走后不久,婶婶也谢世了。那天,我回去吊唁,不由自主地想回家看看。一直守护在母亲门前的大灰狗不见了,母亲在世时,这生灵闻到我们回家的气息,距离家还有几百米远,便会三蹦两跳地跑来迎接我们,若车门不开,它便直接跃上车头呜呜地不愿意下来。只见熟悉的木门前,孤零零地挂着母亲生前用过的那把生锈的铁锁。我在家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那股从未有过的心酸,立即湿润了我的双眼。于是,我只好移步来到大门尚开着的堂屋神龛前,双手合十给父母的遗像三鞠躬。整栋房子清冷得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我得走了,这里已不再是我的城堡。办完丧事后,我匆匆地坐上南下的高铁,回到了我寄居的城市,一如既往地无助地行走着、游移着、漂泊着,我不知道城市的地表下面,究竟有没有深藏着满足我乡恋的因子。
母亲走了,一个平凡人的世界就这样结束了。母亲走了,一个平凡的家就这样肢解了。从此,不需要有太多的牵挂;但我的心是异样的空落,我的精神家园是异常的荒芜!纵观母亲的一生,是勤劳、俭朴、善良的一生。正如我在挽歌中所言:相夫教子近九旬备尝人世艰辛,筚路蓝缕尽此生唯求美好光景。此刻,我领悟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真正含义。尤其是每到逢年过节时,我也不知道何处是乡关。忆往昔每次归乡时,一家人团圆热闹的景象,不复存在。从此,归乡的路愈来愈遥远。
【作者简介】
马必文,湖南永兴人。1995年获法学硕士。做过农民、教师、国企员工、机关公职人员。从扛蛇皮袋进城那天算起,已在都市漂泊了三十多年。如今岁月不居、乡愁日浓,故偶尔在月明星稀之际,写点怀旧文案,以纪念生养过我的那片土地。
插图来源:视觉中国
本文节选自《花城》年第4期,如需转载请注明作者及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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